2012年7月5日 星期四

【吐司專欄】台商三兩事: 那是跨不過去的海峽

暴動一觸即發!
燥熱的空氣凝結在仲夏夜裡,大型電風扇吊在天花板上,徒勞地想將車間變得爽朗些。晚上九點多,工人們還得再工作一小時才能回寢室休息。

在廣東偏遠的工廠,來自各省各地的工人都是出來打工賺取生活費,他們一天三班制,晚上工作從七點到十點。我這打台北來的台幹也按照工廠的作息,一天三班制。不同的是,晚上加班是我自願的,好幾批貨出不來,我只得親自到車間,跟著工人趕工,只是我粗手粗腳的,恐怕是激勵工人們的效果遠比趕貨的實質效益來得大些。

年輕的女工見我這台北的主管來「視察」,硬是在我面前,撕開剝落的手指皮,一臉「辛酸」地瞧著我,彷彿在對我說:「妳看!我們做得多辛苦!」

想著明天還要面對來驗貨的客戶,我也只能狠下心來,視而不見。

就在這時,隔條生產線的女工們起了爭執,兩位隔座的阿姨吵了起來,而且越吵越烈。工廠的工人都來自外省,南腔北調都有,兩個阿姨在吵些什麼,我自然是「鴨子聽雷」有聽沒有懂!

但爭吵越演越烈,兩邊互有支持者,還紛紛從座位上站了起來,往兩人的方向聚攏。

眼看暴動一觸即發,生產部門的主管卻不在現場。就在危急的時刻,我的老闆業務副總剛好來車間巡查,他看到了這一幕,自然是暴怒不已,破口大罵:「吵什麼吵!要吵,給我滾出去吵!」

兩邊的人馬看來積怨已久,也不管副總的咆哮,還是不斷互相指責,陸籍的組長則是嚇到禁聲,呆站在一旁。

雙方人馬越往爭吵中心聚攏,空氣中的火藥味就越重,我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浮現白天台幹們的閒聊:「上個禮拜,XX廠老闆被離職員工做掉了!」

其他工人們都在看好戲,等著導火引線爆發。我這時「正義感」又發作了,衝到了爭吵中心,在其他女工還未聚攏前,一把抱住了其中一個阿姨。我的舉動制止了其他女工們的前進,他們愣住了。
而這時我攬著阿姨的肩,溫言相勸:「有什麼話,好好說。」

阿姨未語淚先流,然後激動地說了一長串,因為她說的是家鄉話,我一句也聽不懂,只能先安撫她的情緒問:「妳要不要先到外面休息一下。」

另一個阿姨不甘示弱,也想向我訴苦,我只好說:「別吵了,大家好好說。」

雙方的支持者也如夢初醒,但卻也不敢再聚攏,只是你一言、我一語的互罵。

我只好當眾說:「好了,大家不要吵了,明天還要出貨!」這才讓其他人消了氣。

阿姨流著淚對我說:「我不幹了!」這句話她用普通話說,所以我聽懂了,我只能好言好語相勸:「何必呢?妳出來工作,不就是要把這份薪水寄回老家?家裡還需要妳這份薪水啊!」

阿姨沒再說什麼,只是流著淚繼續手上的工作。

我看危機解除了,於是又回去包裝部門,這時那位剝手指皮的女工用充滿敬畏的眼神看著我,彷彿對我這台北來的「嬌小姐」改觀了。

我回過頭問包裝組長,這才知道兩位女工起爭執的原因,就為了一個零件,因為物料都是經過管控的,一個蘿蔔一個坑,有個閃失,員工是要賠償的。兩位女工長期坐在一起,不小心用到另一個人的零件,平時就有磨擦了。

第二天我上班時,想來這件事也傳到辦公室「文員」的耳朵裡了。報價組的文員拉著我訴苦:「我們現在報價多難報,這賠錢的生意就別接了吧!你讓員工好好休息,等有錢賺的單子進來了,就有精神工作了,不是嗎?」

我無法回答她的疑問,我只知道業務副總因為大客戶的動向不明,訂單劇減而焦慮不已。

沒幾天,這位報價組的文員就辭職了。

原本延宕出貨的問題解決了,我也可以回台北了。

那天下班時,剛好看到總經理站在二樓車間的門口,背對著我,專心地望著窗外。我不知道他看見的是什麼樣的風景,但在那背影之後的我,忽然感覺自己的渺小。
我正看著一個將軍死守著他的戰場。

而我知道那個戰場不屬於我,因為我無法回答車間阿姨的疑問:「我的零件被人拿走了,為什麼要扣我的錢?」

我知道那個戰場不屬於我,因為我無法回答報價組文員的疑問:「沒錢賺為什麼不停工?還要硬接單?」

我知道那個戰場不屬於我,因為我無法回答品檢組長的疑問:「驗貨公司來要錢,該不該讓公司知道?驗不過,是不是這原因?」

我知道那個戰場不屬於我,因為我無法回答副總的疑問:「客人為什麼不再下單了?」

我知道那個戰場不屬於我,因為我無法回答總經理的疑問:「電鍍的環保沒過,是給錢給少了嗎?」

這些疑問都是課堂上沒敎的,企業管理的大學者們每天都在研究如何「圍堵」這些問題,也許這些疑問該留給他們。

我正看著一個將軍死守著他的戰場。
我不知道總經理看見的是什麼樣的風景,但在那背影之後的我,忽然感覺自己是如此地渺小…。

本文作者:創聯會召集人 郭潣沄
2012.7.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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